阎焱：真正的投资人要看穿时代

过去两年，中国的企业家和投资人犹疑、忧虑、乃至举步维艰，有人苦撑待变，有人直接退场。但是，我们看到冬天里依然有人向上生长，亚布力论坛希望将他们的思考、经验和远见卓识传递给更多人。
2019年，赛富亚洲投资基金迎来了收获的好年——有9家被投企业顺利上市，其中2家为科创板首批上市，市值一路高涨。未来3年，预计还有数十家被投企业IPO。赛富的创始管理合伙人阎焱认为，这是耐心的结果。他说，真正的投资人要看穿这个时代，比投机者看得更远一些。
2020年初，阎焱坦诚地与我们分享了他的洞见，关于投资、关于创新、关于未来。思想是引领人们穿过迷雾的灯塔，它也将赋予人们度过风暴的勇气和定见，以下是我们与阎焱的对话。 

“创业者不要老想弯道超车”
亚布力论坛：2019年，你认为受中美经贸摩擦等因素等影响，2020年或将是中国创业和投资的风水岭，中国将从“1-N”的“拿来主义”转向“0-1”的原创性技术创新。2020年1月，中美签署了第一阶段经贸协议，你如何评价这件事以及它对中国创新的影响？ 

阎焱：首先，我认为这次协议最重要的是阻止了中美经济脱钩。很多人说美国不可能与中国脱钩，我没那么乐观，美国在贸易、金融等一些方面完全有能力与中国脱钩，只不过是代价大小的问题。 其次，第一阶段经贸协议签署有助于推动中国体制改革，比如放宽市场准入，这对中国民营企业是好事。加强知识产权保护也是很重要的一点。如果企业家、创业者老想弯道超车和抄袭别人的技术，喜欢吃“快餐”，长期来讲非常不利于中国本土的创新。 协议签署之后，执行是关键。我认为中国政府是认真的，有诚意执行的。据说第二阶段的协议会进一步强调国企改革、对国有经济的补贴等。 

亚布力论坛：你应该对知识产权保护不足有切身感受，你曾说过，在国内投资26年，原创技术的项目投资几乎全部打水漂。 

阎焱：对呀。过去这么多年，很多所谓中国原创，打开一看几乎全是抄别人的。 

亚布力论坛：既然如此，这么多年你为什么还坚持投资原创技术？ 

阎焱：以前我管理美元基金多，现在管理人民币基金多，前者对原创技术有耐心，后者喜欢赚快钱。但是没办法，我作为基金管理人，首先要对基金的投资人负责。 我会关注原创技术，投资人的天性会让我想投，但我又担心投资到时候收不回来LP着急，所以到底投不投我会非常踌躇，纠结很长时间。     

亚布力论坛：在原创技术投资上，你有什么经验可以分享？ 

阎焱：我个人并不乐观。一个好的企业、好的技术创新往往需要十几年积累。可是，中国目前很少有人能说投资10年以后的事。人民币基金投资周期大部分是“5+2”，如果7年收不回投资，LP恐怕得天天堵门。在这样一个氛围下，不太可能出现大规模的原创性技术。 不过，中国还是陆续出现了一些有原创意义的技术，比如基因技术方面、5G技术方面，所以我鼓励投资人专注真正具有原创技术的硬科技。另一方面，真正的原创其实不需要那么多，因为科技发展是站在巨人肩膀上。飞机跑道的沥青原本冬天易裂、夏天易化，美国一个叫Koch的家族企业发明了改性沥青，使得现在的跑道比混凝土强度还高。Koch创始人去世之后，他的后代就把这项技术公开了，免费给全世界使用。这类例子有很多，绝大部分人类文明的结晶可以让全世界共享，科学没有国界。 

亚布力论坛：2019年末，你在一次演讲中告诫创业者要赚钱，因为你认为烧钱模式已经被市场唾弃，现在如果一家创业企业没有盈利模式，基本上拿不到投资。但是，“0-1”的科技创新往往需要长年累月地投入，短期内看不见利润。这里是否有矛盾？ 

阎焱：是有矛盾，不过大企业的钱可以没有期限，一直往里投。关键在于制度要有稳定性，要让企业家和投资人对未来有信心，有长远预期。在一个真正的市场机制里，自然有人做长期投资，因为原创技术的回报也是最高的。 中国如果要长期成为一个科技创新大国，就要改变机制。举个最简单的例子，如果一个美国科学家来北京的企业做研究，却买不了房、他的孩子没法上学，你让科学家的研究怎么做？ 

亚布力论坛：你觉得未来中国的VC/PE行业是否有足够耐心和格局专注原创技术？ 

阎焱：还是会有的。首先，基金行业仍有美元基金，其次有中国政府的基金。不过政府管理基金是很难管好的。我们政府20多年前开始重视和投资芯片，但中国的芯片产业至今仍与国际差距很大，甚至连中国台湾都不如。 另一方面，政府主导VC/PE的模式肯定无法持久，因为中国地方政府的债务比较重。当前，VC/PE行业正在发生重要的结构性变化。中国在基金业协会注册的基金目前是1.4万家，管理了10多万亿的资金，其中一部分基金今后几年内肯定不会存在了，基金业将会整合，好的更好，坏的更坏。 企业也是一样，随着中美经贸协议签订，中国放宽市场准入，不好的企业就会被淘汰，如果没有基于市场机制的优胜劣汰，肯定是很糟糕的事业。
“我们熬了10年才有今天”
亚布力论坛：2019年赛富有9个项目IPO，现在还有38家企业排队等待上市。这两年中国的VC/PE普遍处境艰难，为什么赛富迎来好年？ 

阎焱：过去我们相对注重技术型强一点的公司，这类公司从创立到上市需要比较长的时间。这批已经上市和快要上市的公司里，很多是我们10年多前投的，熬了10多年才有今天。 但是，上市并不意味着我们赚到钱了，因为还有1年-3年锁定期。每一个基金从投资到收获都需要很长时间，我们正好赶上2019年、2020年、2021、2022年是上市大年，看起来比较好。2019年整体经济不乐观，很多基金投得不多，就显得比较凄惨，我们运气比较好，碰上了。 

亚布力论坛：你提到运气，这让我想起不久之前你总结自己投资成功的经验时也强调这一点，你认为自己是赶上了时代大势，比如移动互联网。但是，几年前雷军在一个创业者大会上说“站在风口上，猪都会飞”时，你还批判过他。 

阎焱：一个投资人如果天天追逐风口，追逐“猪”，怎么能投出伟大的企业？阿里创立前十年都不赚钱，有多少人知道它今天会成为市值好几万亿的公司？真正的投资人要看穿这个时代，比投机者看得更远一些。 任何成功都可能有运气成分，比如说，中国在2001年加入WTO，然后有这20年的好时代。赛富也是2001年成立的，赶上了大潮，你说运气好还是不好？但也有必然因素。首先，投资人一定要高智商，真正能投出好企业的投资人都极其聪明。还有，投资人的性格、知识、阅历也都决定他能不能投出好公司。 

亚布力论坛：科创板首批上市的25家企业中，赛富投了其中2家。2019年5月，你对科创板的态度是利大于弊，也表达了一些担忧。你现在怎么看科创板？ 

阎焱：那个时候我认为推出科创板是好事，但担忧它的退出机制。从目前的情况看，我的看法和当时一样。赛富投的2家企业股票都大涨，但其他股票也有跌得比较厉害的。现在还是锁定期，真正的考验要到2020年6月，也就是满一年可以退出的时候，才能看到它的流动性怎么样。

“巴菲特的钱就不需要考虑退出机制，人家多牛逼啊！”
亚布力论坛：你说自己只打算再干10年投资，而且接下来这10年投资方式会变化，为什么？ 

阎焱：世上有趣的事很多，我不想一辈子只干一件事，否则我会疯掉的。我不相信人有来世，所以此生如果有各种不同的兴趣，都应该去尝试，比如我可能做一个艺术家，打高尔夫，或者做一个满世界闲逛的人。天天只做同一件事情，多没意思，而且投资不一定需要全职做。 

亚布力论坛：你的投资方式会有什么变化？ 

阎焱：我不想再替别人管钱，不愿意再承担那么多责任，我要更加轻松自由地生活，投我自己的钱，爱怎么投就怎么投。我自己的钱可以是永久资金，看到伟大的企业就投，不需要退出，巴菲特的钱就不需要考虑退出机制，人家多牛逼啊！ 

亚布力论坛：未来你和赛富的关系会是什么样的，你会再成立一支新基金吗？ 

阎焱：赛富当然还会存续，但并不非得我去管啊。不想再搞基金，但会考虑永续性投资。 亚布力论坛：你目前关注的赛道有哪些？    阎焱：5G、物联网、大数据、AI、基因工程、新型消费市场，以及用物联网和工业互联网的技术升级制造业，都值得关注。但说实话，任何赛道上都可能出现伟大的公司。赛道是因为中国的基金年限太短，中国人又喜欢赚快钱，所以赛道就大行其道了。
“如果项目会对社会造成巨大伤害，肯定不能投”
亚布力论坛：相比于应用创新、商业模式创新，原创技术的创新对社会发展的挑战更大，从贺建奎的基因编辑婴儿可见一斑，因此对投资人的考验也更大。 

阎焱：这是显而易见的。比如在传统社会，性和遗传是结合在一起的，随着基因技术的进步，不需要性也可以遗传，很多人因此觉得不需要婚姻了，家庭作为社会稳定的基本结构受到挑战，进而对社会的消费、价值观产生更大冲击。如果在基因排序上再做一些变种，造出一个无法掌控的超级人类，或者把怀胎十月变成两个月，会带来什么问题？投项目要考虑很多问题，不光是财务回报，如果项目会对社会造成巨大伤害，肯定不能投。 

亚布力论坛：有没有一些制度上的约束，可以避免投资人去支持那些有重大社会风险的原创技术？ 阎焱：目前包括美国也没有，就是靠投资人自己的道德观念约束，每个人在社会上都会受法律和道德观念的约束。 亚布力论坛：缺乏制度约束会是一个隐患吗？未来有可能会制定相应的制度和法律吗？
阎焱：对那些有可能给人类带来巨大伤害的技术和应用，社会必须而且自然会产生相应的制度和法律来约束。人类不可以异化到成为自己的掘墓人，这是人类进步的张力，也是推动人类进步的动力。

（文章来源：微信公众号“亚布力中国企业家论坛”   作者：章伟升）